余秀华“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”最热闹那几天，朋友给我送书来，也谈到了诗歌，不是余秀华，而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位本地诗人。这位朋友说，比如某某，他的诗歌有种可以见到灵魂的坦率。而我呢，“你就太杂了，就像看书，什么都看看，诗歌也看，菜谱也看……”

　　他那天送来的正是一部菜谱，实在无法辩解。不过我对这部菜谱的兴趣，确实远远大于那段时间的诗歌。十四本一套的《入厨三十年》，系大厨陈荣师傅所作，陈湘记书局1980年再版，品相如新，塑料书封完好，可见上一任藏家并不热衷厨艺。还搭配给了一本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的《入厨三十年》，横跨三十年，可知此书的畅销程度。约在2008年顷，我偶然在另一个朋友的书店里看到这套书，出于对文化的好奇，遂与一批诗词古籍一起买下。回来一查，只有蔡澜在专栏里写到过（很显然，马上就有了区区写的第二篇），对陈荣师傅的推崇溢于字里行间。初读第一册，感觉甚妙，“黄埔炒蛋”是这样写的：“黄埔距穗郊不远，此地艇户甚多，艇家善制滑蛋，在此间过夜度宿者，辄喜吃该地艇户所炒之蛋，某巨公在黄埔军校时，更嗜之如命，因此驰名一时，通称为黄埔蛋。”这百把个字，恐怕一般的厨子是写不出来的。

　　又如他写“太史田鸡”。这道菜出自粤中著名美食家江太史所创，陈荣将其特色归结为当季、真味、大方、易于取材，让人信服其专业的判断而非名家名菜。又如他写广州另外一家老馆子太平沙的老板孔老沙，那也是一位终日研究食谱又亲力亲为的美食家。“孔老沙元蹄”、“孔老沙食鱼法”，与其说保存了两道菜谱，不如说保存了一个活生生的美食家形象。“食鱼法”最是有趣，孔老沙在西湖边见人捕得一尾鲈鱼，一斤左右，立刻高价买下，但不捞起，任其在渔网里游动。让一游艇代其烧一镬足够四人量的饭，待饭滚略起白鸽眼，便将鲈鱼捉起，“成条放在镬里饭面上，即冚盖，不用劏，约十五分钟左右，饭与鱼齐熟，即取出来用碟盛载，以筷子将鱼鳞拨开，加入靓豉油王，芫茜放在鱼面上，继以滚油淋鱼身，食时鲜甜美味。”菜谱可以是名家小品，如《山家清供》，还有文献价值，菜谱也可以是个传说，比如黄蓉女侠的二十四桥明月夜，有段子的功能。陈荣的菜谱是说明书，这道白饭蒸活鱼据说顺德菜至今这样做法，但和一般的菜谱相比，他笔下真是兼具了文献、掌故和实用的故事。

　　五十年代所出的那本署名前有籍贯“市桥”，不知道是否即番禺的市桥，有一本中间夹了两张陈荣的照片，模模糊糊的黑白照，只看得出是个块头很大的中年男人，带着厨艺班的在青山腐竹厂参观。陈荣虽然写了洋洋十四册菜谱，又畅销几十年，但其生平大略却只能让人在一菜一式中回味。大概正是这个原因，这些菜谱中才会有一些超越专业性的东西，令人注目。记得蔡澜在专栏结尾号召：“当今的许多大厨，基础没打好，成不了大器。如果肯努力的话，先从《入厨三十年》开始看起吧！”我觉得颇似溥心畬之教江兆申如何作诗：多读书，自然就会写了。

　　但现在的大厨想读也不容易。几年前买的那一套《入厨三十年》转赠给了作家黄爱东西女史，她是正广州西关人，写过一部《老广州》，又精于饮馔，送给她正合适。此后直到前不久才见到难得完整的这一套。近世谈饮食的多为文人名士，拿港台的几位名家来说，大抵都是文以人传，在后世继续拥有读者，相比之下，陈荣运气似乎差了一点点。但是，如果承认文学写作上那句“献给无限多的少数人”有一点自嘲的话，那么陈荣又有什么遗憾呢？不管怎么说，但愿有一天有人能引进这套书，受惠的决不仅仅是大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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